作者：梁刚
教练车出事的时候，朱军刚好在跟另一个教练闲聊。
他点了一支烟，正有滋有味吸着难得的好心情，突然就听见噗的一声闷响，回头他就看见自己的教练车朝前冲去，直到撞了前面停着的另一辆教练车时才停住，他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脑袋嗡一声，怎么啦！他惊叫着跑过去。
今天新开班，时间还早，其他学员均没到，李忠平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对朱军说，他9点必须去单位，能不能让他先练习一小时。朱军犹豫了一下，人到齐了讲一遍就行，单个讲，他势必要多费一番口舌。李忠平非常知趣地掏出一包烟递过去，却被朱军非常坚决地挡了回去。说我们都签订了承诺书，不能拿学员任何好处。李忠平便有些尴尬，心想，一包烟确实拿不出手？他暗暗后悔没听同事们的话。朱军旋即读懂了他眼神的瞬间变化，就说，要不你先熟悉熟悉，练练方向盘的手势。朱军把油门、联合器、刹车的位子跟他说了一遍，然后握住他手，让他体验方向盘的旋转维度和手感。不对，他突然说，你以前跟人学过？李忠平很有感觉地说，有点基础。朱军却摇了摇头说，又是一锅夹生饭，你的手势都是错的，纠正起来比从头学还要难，你今天就学手势，按我教的练习，其他地方不要碰，尤其别点发动机。李忠平很坚决地应着。朱军盯了他，下车时还看了一眼没拨掉的车钥匙。
下车后，朱军就跟另一个教练说，又是个半吊子，人太聪明，会惹事。这不，果然就出事了。朱军冲过去时，李忠平已吓得脸色煞白，他下车不敢看师傅，低着头说，这个损失我赔。朱军顿时火气上来了，这是赔的问题吗，你这样会出人命的。李忠平这时反而平静下来，嬉皮笑脸说，是我不对，心太急。朱军盯了他一眼：人没受伤吧。李忠平马上说，没事，没事。你们这车买保险了吧，保险公司我熟，这事我搞定，师傅你不用费心。朱军看了他一眼，你真能搞定？李忠平一拍车门，能，不要太能！朱军又看了他一眼，想想，从裤兜掏出手机，迅速按了个号码，他必须在第一时间向领导汇报事故情况。
没多久，唐泳噔噔跑来了，他绷着脸问，你是怎么搞的？首月开门红呀，出事时你在哪里？朱军心里咯棱了一下，说我确实不在他旁边，但我吩咐了，叫他别动车钥匙。唐泳扭头看了李忠平一眼，但没责怪他，回头又冲朱军吼道，你为啥不把车钥匙拨掉？这些规则你不是不懂。朱军顿时哑口无言，他看了李忠平一眼。李忠平旋即读懂了那个眼神，马上说，唐经理，这事跟我师傅没关系，训练时间未到，是我求师傅先熟练一下的，但我又没听师傅的话，心急了点，擅自发动了车子，这个责任我负，损失我赔。他边说边递去一支香烟。唐泳拨开他的烟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不懂，但师傅不会不懂吧？说着他翻开手机盖给车队长拨了个电话，你在哪，你这里出事故了知道啵，赶快过来。朱军轻叹了一声，满脸是愧疚的表情。李忠平这时便过来安抚他说，师傅，没事的，我会帮你搞定。朱军顿时有点忿然，怎么搞定，轻则罚钱，重则开除，关键是太丢面子了，我朱军当了十几年的教练，从没出过这种事，太低级了，说出去被人笑掉大牙的。
这时，队长方寅跑过来了，见了现场就冲朱军吼叫，你他妈的怎么带的学生，平时讲别人蛮行的，打小报告蛮行的，这就是你朱军的廉政带教法？你自己看怎么处理吧？一撞两，影响十几个学员上车！朱军心里明镜似的，今天这事撞在抢口上了，他一时有点尴尬，脸顿时涨红，他举起右手做了个军礼状，像是一种赔礼道歉，说这事肯定是我错，你看这样好啵，车子马上去修，保险理赔我来搞定，所有学员我负责给他们上理论课。方队长鄙夷地盯了他一眼说，现在哪个驾校给学员上理论课的？有空喔。朱军说，按训练大纲是必须上的。学员应该知道车子的一些基本性能。方寅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扭身对唐经理说，这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唐经理就说，那当然，按公司规章制度严肃处理。
李忠平很是难受，师傅被领导骂得跟龟孙子似的，看来平时混得不咋样，祸是自己闯下的，应该自己来摆平。看着唐经理和方队长一前一后离开，便对朱军说，师傅，你不用担心，有啥损失我会承担。朱军极不耐烦地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跟他们有过节，他们会借机整我的。李忠平一声冷笑说，什么过节，无非就是你经常坏他们的好事呗。朱军惊讶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的？李忠平给师傅点了根烟说，学车之前我都打听过，你是这里最廉政最认真的教练，而且特别爱管闲事，比如学员中考试没把握，付点小费买个通过，你就不断向经理反映。朱军瞪大了眼睛，说这不是廉不廉政的问题，你不知道许多学员平时很少来，训练根本不达标，小路大路考都是通过塞钱搞定的，这不是培养马路杀手嘛。李忠平递给师傅一瓶饮料。朱军摆手，然后举了举手中的自泡茶，说不喝饮料，还是喝茶舒服。李忠平一笑说，做人做事有时候要顺应环境，师傅我说句你不中听的话，你这样做很容易得罪人的，在这个圈子里，各方利益都是相互捆绑的。朱军一愣，心想，年纪不大，懂得不少。就说，这我知道，但我反映的这些问题，也是为企业好，企业牌子做塌了，谁还来学。李忠平摇头说，学员不来练车，企业省油省时省成本，暗里高兴还来不及，至于信誉么，出了这个地方谁还管这么多，况且这里有几十家驾校呢。朱军反驳说，那你为啥选我的车？李忠平笑了，说我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家人负责，但许多人都怀着侥幸心理，而且开车只是个熟练工，开多了，自然会开。朱军还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说啥呢，这种事说不清，关键是眼前怎么应对？朱军轻叹了一声。李忠平再次把饮料递过来，又被朱军挡了回去。李忠平一笑说，师傅，这事不说也罢，就说说之后领导会怎么对付你？朱军一屁股坐在水泥墩子上说，还能怎么样，罚款，把我罚疼，然后再慢慢收拾我。李忠平说，罚款？凭啥？你根本无钱可罚。朱军没听懂，什么意思？李忠平语焉不详地一笑，说你们拿本市最低工资，其他收入必须到学员的全部考试通过后才能拿，每通过一名拿300元，你们实际执行的是计件工资标准，计件工资所针对的是产品，只要产品合格，其他不在考核范围。最低工资是受法律保护的，他们也不能扣你。朱军听了两眼发呆，你怎么知道的？你是做啥的？李忠平说，我在律师事务所工作。朱军恍然大悟说，原来这样啊，那他们还要罚我呢？李忠平说，那你就实话实说，让他们准备去劳动仲裁。朱军满脸兴奋，突然从李忠平手里拿过饮料，打开瓶盖，对着嘴咚咚灌了下去，喝完还说了句，今天破个例！
过了几天，方队长果然就拿着罚款单来找朱军，说事故处理决定下来了，罚款一千。方寅把罚款单递给朱军时还故意摔了摔，朱军嘴角漾过一丝冷笑，说你吃定我了？方寅说，那是领导决定，看清楚，盖着公章呢。朱军没看罚单，仍然盯着他说，懂法吗，这次你咬不到我，我不会罚一分钱，不信我们去劳动仲裁。方寅一愣，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朱军一眼，什么意思？朱军说，搞搞清楚，我拿的是最低保障工资，你们罚我个?！朱军怔了片刻，旋即说，你不是还有考核工资，上期通过的这次马上要发了。朱军说，那是计件工资，你说的那个罚款不在考核范围，我请你问过律师之后再罚。方寅再次抬头看了朱军一眼，说什么意思？你请律师啦。朱军完全是不屑的眼神，用请吗，我徒弟就是律师。方寅顿时黑下脸来，说那你看着办吧。朱军听出他的话中话了，哼，威胁我？老子就是不?你，看你能怎么样。幸好老子早有准备，已在旁边一所驾校挂了号，他们正缺教练，否则还不被你逼死。
方寅刚走不久，唐泳突然来了。他老远就跟朱军打招呼，朱师傅，你有空吗，有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朱军那一刻，刚陪李忠平练完一圈小路，他把方寅找他的事说了一遍，说完还哈哈大笑起来，他没想到我会搬出律师来，你没见他那个狼狈相！李忠平说，师傅你还是不要大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刚说完这句唐泳果然来找他了。
朱军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毕竟他换单位的事还没最后落实，万一有个变化就糟了。朱军跟李忠平说过他的担心，我们做教练的，其实都在生活最底层，你师娘吧，在超市做收银，每月只有960元，孩子读高中了，生活紧巴着呢，如果我丢了工作，那是不可想象的。李忠平就安慰说，没这么严重吧，我知道你们教练员的工资都不高，所以许多教练都向学员索取好处费，不给就会遭到百般刁难，各家单位心里都明白，但谁都睁一只眼闭一眼。所以像你这样不肯收学员好处费的实在难得。朱军就笑说，谁说我不向学员索取好处，我让学员多多介绍新学员，介绍一名，单位奖励我300元呢。李忠平说，这是合理索取，学员肯给师傅介绍新学员，说明师傅教得好。
朱军来到唐泳办公室，唐泳让他坐下，还给他倒了杯茶，但脸上并无笑意，说朱师傅我刚才看了你的合同，还有一个月你的劳动合同就要到期了，你在公司工作三年了吧，表现一直不错，但公司最近的招生情况不是很理想，都是金融危机闹的，所以公司决定，你的合同到期后就不再续期了。朱军听了一愣，尽管他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给他颜色看了，在单位还没有最后落实好之前，决不能答应。朱军旋即回答说，唐经理，招生排名我已连续两年第一名，要走也轮不到我吧。唐泳低头喝他的茶，说你是第一，但你每月的油耗也是第一。朱军听了心里越发地打鼓，但仍然解释说，学员训练课时不足，怎么来提高教学质量。唐泳冷笑一声，不训练就能拿到驾驶证，那才叫有水平。朱军突然来火，说他们驾驶证是怎么拿的，全国人民都知道，那样的马路杀手能到路上去开车吗？唐泳摆摆手说，别激动，是不是杀手不是你说了算的，驾驶证是车管所发的，跟你的一样。企业的目标是追求利润最大化，这个你好像不懂。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早做准备吧。
朱军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他不能失业。他掏出手机立即跟李忠平打了个电话，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李忠平在电话那头安慰说，别急师傅，你先去远达驾驶去落实一下，他们究竟要不要你，万一有啥变化，找我！朱军放下电话时心里仍然空落落的，他不清楚“找我”的含意，是他帮助解决工作，还是另有办法？朱军呆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先去远达驾校问问再说。
远达的吕经理很客气，他让朱军坐下，然后让朱军填一张履历表，朱军填表的时暗自兴奋，想，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他非常仔细地填完后递给吕经理。吕经理戴上眼镜看了半天，然后放下说，你的履历表呢先放着，有合适的机会我会通知你，你也晓得的，最近金融危机，各驾校招生都不理想。朱军听了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怎么会这样，不要我干吗还让人填表，逗我玩呢？但朱军没说啥，他还不想把最后的希望给掐断，出门时他踩进了一洼水坑，鞋子顿时被弄得又脏又湿，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心想老婆才960元，付儿子的补课费都不够，这日子怎么过呀！
李忠平这时却突然出现他的面前，说师傅我是特意赶来的，你不用急，我答应会帮你搞定，就一定能搞定。朱军说，怎么搞定呀，只剩一个月了，你师傅就要失业了。李忠平诡秘一笑说，放心，他们不敢。朱军不懂，为啥不敢？李忠平拉朱军在一棵大树底下的石墩上坐下，说你完全不用担心，他们有许多把柄在我手里，我给你抖一点，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够他们寝食难安了。朱军的好奇心顿时被吊了起来，什么事，这么神秘？李忠平说，说之前你必须答应我，第一你必须完全听我的，第二你只可点到为止，不允许扩大事态，因为扩大事态，对你没好处，只会砸掉你自己的饭碗。朱军见李忠平说得这么严肃，也不敢怠慢，说我听你的。李忠平就说，这个培训基地原先只是一个闲置的机场备用地，为了建造这个培训基地，投资方下了很大的注，动用了很多关系，欠了很多人情，现在基地造好了，这些人情都必须还。比如基地内在建的高尔夫球场、钓鱼馆、会所，发廊，那个不涉及违法， 这些不说，就说基地的训练道路，实际里程也许只有30公里不到，但他们却报了50多公里，他们在测方移位场地做虚假道路，来来回回划线，然后买通勘察人员，把这些虚假的道路全都变成实际道路，然后根据这些道路申请车辆进场额度。你不知道吧，一个额度可以卖3万，你想想，他们每年可赚多少。朱军惊讶不已，你是怎么知道的，而且知道得这么清楚。李忠平一笑说，你就别问这么多了，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聚集在这里的利益团体，对外目标一致，只要一方受到威胁，就会群起而攻之。这就是为啥没单位敢要你的原因。朱军终于明白吕经理为啥突然变卦，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说那怎么办？他现在变得更加担心起来。李忠平说，我刚才告诉你的一切，你要设法通过其他教练，传给你们的总经理，让他们知道，一旦与你解除合同，这些内幕将会贴到网上去。朱军吓了一跳，说这样行吗？李忠平非常肯定的说，行，肯定行！
果然，那天朱军在回家路上突然就遇到总经理，总经理把车停在他身边，像是不期而遇的样子，他摇下车窗对朱军说，刚回家呀，辛苦啦！朱军便停下脚步，有些忐忑地说，不辛苦。总经理就说，你是我见过的教练中最负责的，我们公司就需要像你这样的教练，好好干，有啥事直接找我。朱军突然感到强烈的震动，没听错吧。朱军隐隐约约感到情况将发生根本性转变，他的饭碗不会被砸了。他非常兴奋地掏出手机，赶紧给李忠平拨了个电话。李忠平那边很久都没反应，朱军感到奇怪，你怎么不说话？李忠平迟疑道，说啥呢，帮了你，我会害我的朋友。朱军更加好奇，你究竟是谁呀？李忠平说，不问也罢。
第二天，朱军又获得一个更出乎他意料的消息，公司计划新增教练车辆，重新成立一个车队，可能任命他为新车队的队长。不会吧！他不知所措地暗叫起来，脸上露出傻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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