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涟源,我是坐够了公交车的,也自以为还是坐出了“境界”的。
2009年底,我来到涟源,租住在石马山镇涟源第三小学旁边,每天早上7:20,步行至国税局路口,爬上那趟墨绿色的从石马山至煤医的公交车,经荷花广场、五马广场,二十多分钟后到新一佳下车,去上班。中午下班后,从新一佳对面上车,回到石马山租处吃中饭。下午去上班重复早上,傍晚下班回来再重复中午。一日四趟,鲜有变动,直到今年七月购房定居于老干路,不再需要乘公交上下班,整整一年半。现在,每当我上下班步行至新一佳附近,看到那趟熟悉的墨绿色公交车从容驶过时,我总免不了要多看一眼,甚至目随它驶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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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公交是一个城市社会的核心和缩影,在这里,能看到一个城市的基本面貌和素质。这个论断,源自于我在公交车上的一段小见闻。有一次,两位乘客不知为甚吵闹起来,唇枪舌剑的,车内气压似乎增至十个大气压。有一位乘客从容劝道:“清晨大早的,高高兴兴出门,莫找气受,都互相谅解一下??有权的有公车,有钱的有私车,我们这些没权没钱的劳苦大众,就只有这公交车,我们自己都不互相疼一疼,谁疼呢?”
讲得真好!有人喝彩,有人鼓掌。那两个“没权没钱的劳苦大众”呢,也“一笑泯恩仇”了。
讲得真好!上下公交的匆匆乘客,没钱也没权,但是,绝对是这个城市的主体!公车里的,大约是一个城市的骨架;私车里的呢,应该是一个城市的皮表;只有公交车里的,才是一个城市的血肉!(可是,中国的许多城市,往往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血肉,露出一副皮包骨头的衰相了。)
涟源的公交车比较破旧脏秽,有的车的玻璃整个冬天都没装上,约等于这个小城的环境。有一次,我听到一个乘客大肆拿涟源的公交车和长沙的比,语气鄙夷,大有乘坐涟源公交有污他衣服、有辱他身份的势头。他口若悬河信口雌黄之时,腿是翘着的,横占于过道;指间夹着一根并不高档的烟,鼻里喷出的烟雾把几位妇女的头熏偏了;并且,他“啪”地一声,将一口浓痰拉在车上,鼓鼓的,像一只死鱼的眼,又像一个坟包。我对他心存鄙夷,心里哼道:“你坐公车呀!你坐私车呀!”
当然,这样的情况仅见过一次,忽略不计吧。我每天四次乘坐公交的时段,正值上下班、上放学高峰时候,车上一般很挤,但是,挤上来的老弱病残孕一般很少会站着的。这应该约等于这个小城的良心,我觉得比上海那趟赶拾荒老人下车的优雅舒适的82路公交车优雅舒适多了,是不能忽略不计的。还有,我见到过几次售票员与乘客吵架的情况,有几个女售票员嘴巴真厉害,有一次,大清早的还惹得我后座的一位老妇人把满口愤怒的馒头渣喷了我一头。至于拒载耄耋老者、几条线路的公交车为抢客而惊险超车大秀“车技”等情景,我就见得多了。前不久,一辆公交车就在一个学校门口碾死了一位学生。这大约等于这个小城的管理和服务,是肯定不能忽略不计的。今年下半年,我偶尔坐了几趟公交车,发现主要线路上的公交都变成了无人售票车。我在自己投币的时候,感觉优雅了不少,舒适了不少,爽了不少,不知有不有一个兼有这三个形容词意思的词。
公交车,载着一个城市,前行。早上7:30以前乘坐的,大多是学生。他们涌上车,就扑占座位,然后几个人一起地做一些游戏,讲一些幼稚的笑话,一般是一问一答式的脑筋急转弯,常常惹人发笑。他们旁若无人,自得其乐,鬼吵糟一样。谁叫他们是这个城市按捺不住的未来和希望呢?7:30至8:00之间乘车的,大多是上班族。他们走上车,或坐或站,不声不响,心事重重的样子。如果快要迟到了,就不停地焦急地又是催司机快点,又是嫌车速慢,又是别扭路上怎么有这么多搭车的要停,恨不得把公交车变成他(她)的私车,不到其下车了不得清静。哦,这些忙忙碌碌、肩负压力的城市中坚!8:00以后乘车的,多是年纪较大的,一般是一对一对相唤相搀地爬上车,笑着踉跄着找座位,一般话比较多,去干什么去干什么,反复说,他们的目的地一般有两处:市场,医院。他们,是这个城市的曾经、过去时,是光鲜的高楼后面的一排排旧平房。祝愿他们夕阳无限好,人间重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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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坐久了,就有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比如那个实验学校的四年级小男孩,特别矮小,一脸精怪猥陋相,他一上车就占挨窗的座位,即使是下雪天也要打开玻璃,什么人呵斥他都不以为然,“欺横霸市”,个子虽小,却天不怕地不怕。有好多次,他一上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扒开我的膝头,挤到窗边的空座位上去;下车时又很不礼貌地扒开我的膝头挤出来。有时,我介意于他的太无礼貌,僵着膝头故意不让,看他咋办。他就霸蛮扒我的膝头,就是不肯说一个“请”字,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气势。他的脸上经常伤痕累累,有时旧伤痕未消新伤痕又添,明显是被抽出来的。还有几次,他显然刚被教训过,噙着泪,上车就趴到座位上,鬼画符一样划作业。我瞥了一眼,是四年级的。我隐隐担心着他,担心着那个隐身于他身后而经常抽他的人。他现在应该还是每天那样地不讲礼貌、毫无顾忌地扒开别人的膝头,挤到窗前,不顾别人地打开玻璃吧?脸上还经常有伤痕吗?应该是读五年级了,和我女儿一个年级。
比如那个少女,也许是少妇,但我无端地认定她是少女。她并不是漂亮惊艳的那种,而是气质高雅脱俗的那种,简朴而稍微保守的着装,与那一大帮穿着“鸡装”大秀曲线的女人大异其趣。她总是一脸深蕴的安静、平和、和谐,笑意微微荡漾,目光清澈如水,坐也好,站也好,叫我怎么形容她呢?玉树临风?出水芙蓉?丹秋桂子?不够不够。我想,如果她去演戏,就只能演一种角色:仙女。对对对,活脱脱一尊玉观音!让人一见顿时欲念全消。我能遇见她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但每见一次,就顿觉公交车蓬荜生辉,心情也能无端地特别舒畅好几天。我想,没有三代以上的高贵修养,是不可能如此集萃的,我敢肯定她是决不会到宝马车里去哭的!心情低落、生活枯寂的时候,我就特别特别希望遇着她,我也因而写过这样一首无厘头一样的诗:
《公交车上》
每日,我都盼着遇见一位姑娘
百合般高雅
芙蓉般清纯
腮边洋溢着最原始的笑容
眼里暗藏一丝羞涩,了无烟尘
车内拥挤,沉寂,不停地晃动
回荡着售票员催钱的声音
我遇见了这位姑娘
仅仅一眼,心也因之澄净
并温暖了一段枯寂的行程
公交车上,那些几乎每天都会见着的面孔有很多。很多时候,我就把这一张张面孔编织到一个个故事中去,研究这些面孔背后的生活,探究这些面孔背后的心灵,自有其乐。我相信,他们很多人对我的面孔也是很熟悉的。但每天萍水相逢,如此而已,从来不打招呼,连点头示意的表示也没有。
但例外总是有的,就一个。
是那个中年男人。他住在香江花园,工作单位应该是在实验学校附近,因为他总是在这两处上下车。他也和我一样,每天准时乘坐四次公交车上下班。我见了他,总有一种心很贴近的感觉。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俩竟然互相打招呼了:上下车时互相点一下头,微笑一下;近一点就互道一声“你好”;有时邻座就多搭一句,然后沉默,下车分别时再笑一下表示表示。但是,我确实不知道他何姓何名、何方人士、何个单位,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怎么就和他老朋友一样地招呼上了呢?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年。直到去年底,我到林业局去有公干,才发现林业局办公室里坐着的是他!于是就得知了他姓谢,枫坪人;他也才知道了我的单位和姓名。后来再在公交车上遇见,当然就是老熟人了,聊的话题也多了,我和他,成了那种没什么交往却觉得心很贴近的朋友了。现在,他肯定每天还是那样四趟公交车,不知他坐车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会不会想为什么好久不见那个李群芳坐公交车了呢。我想,他会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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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乘公交车的人多半时候是眼睛望着车窗外的。车窗之外,无异乎一幅流动的风景。比如那些被截肢的香樟和法国梧桐长出异常肥茂的嫩枝叶,比如人家屋顶上阴翳的瓜棚硕果累累,比如广场上展出的菊花灿烂得有点虚伪,比如雪花斜斜地织满车窗。比如暴涨的涟水河挟着殷雷奔腾不羁,浑浊的浪涛拍击得桥面也战栗不已;而在晴日,又变得温顺,让人几乎觉察不到它的流动。比如朝阳在高楼的罅隙间跟我捉着迷藏,又一路追随着我;比如暮晚时候,两旁的霓虹装饰一齐流光溢彩。最美的莫过于春夏之交时节,晴天的傍晚,乘公交经过胜梅桥,桥下,涟水丰盈而平静,夕阳的金光斜斜地洒来,笼照着河畔的一排垂柳。柳色镀金,河面也镀金。这种时候,我总要翘首多贪婪几眼,“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那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徐志摩的名句,我几乎每次都忍不住要冲口而出,有时甚至轻吟起来,惹得邻座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风景在物,也在人。那么多的人,在车窗外展现着一幕幕原汁原味的世态印象剧。看,那个对着手机歇斯底里的女人,肯定正在演绎着一幕人生的悲喜剧;那个成天坐在店门口一动不动的老板,嘴里总是滚碾着一个棒棒糖,是不是与张网待蚊的蜘蛛毫无二致;那位颤巍巍横过马路的老人捏住了众人的心;那一溜焊制防盗窗的店面,焊光闪耀,立志要把本城人都装进金属笼子里;那几个围着牌桌的年轻人,在抹着日子的口水打发时光……街上的行人以年轻女性居多,多是那种以逛商店为乐的主儿;几处广场一到傍晚,就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地跳广场舞,清一色的女的。男的都到哪里去了呢?我想,无外乎酒桌、牌桌吧。唉,什么世界,不看也罢,还是想点自己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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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于我,是一张极好的温床,孕育诗歌。结束了一天紧张的工作,坐在公交车上,车不紧不慢地从容前行,轻轻摇晃,肉体松弛下来,人也几乎进入冥想状态。忽然,什么流光一闪,什么物象一触,什么灵光一现,一首诗就蹦出来了。那段时间,我的诗歌较为丰产,很多就是在公交车上突然冒出来的,以致常常回屋后顾不上吃饭,就直奔书桌,伏案疾书。
我记忆尤为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天早上我登上公交车,坐下来后,发现前座坐着一位农民工,他满身沾着水泥灰浆,身上还散发出汗臭和油污混合的气味。一路上,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挤。那么多站着的人,没有哪一个坐到他身边的空座位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农民工,缩坐在双人座的里侧座位上,背负着一整座城市的孤独,目光躲闪而卑下,明显带着不安的神情。我当时就想移身上去,坐到他身边,但又想这也太矫情了吧。那天早上,这位孤独的老民工一直占据着我的眼睛和思维,我觉得我有必要为他写点什么了:
《一幕》
水泥灰浆覆盖了安全帽的本色
斑白头发,发出点异味
满身泥污,也可能是油污
胶鞋上披着石灰泥的盔甲??
公交车的双人座内侧
缩着一位老农民工
拥挤的车厢内
他独享着两个座位的宽松
旁边一位衣着鲜亮,肩挎名包的女士
固执地站成城市人的优越
那个座位,一直空着
像是城市需要填补的空白
车厢晃了一下
又晃了一下
晃动着老农民工的孤零
也不知他要晃到哪一站下车
不久后,我带着包括这首诗在内的几首诗去请教一位前辈诗人。其余几首他都提了修改意见,唯独对这首连声称好,当即就推荐给日报发表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要是勇敢点,不顾虑那么多,移身上前去填补上这个“城市的空白”,该是一种多么诗意的举动啊。后来,我看到一则关于福州的一位衣服汗透、裤上有泥的农民工上了一辆公交车后,面对空座,却选择坐在地上的报道,霎时,这两位坐公交车的农民工青梅一样猛然间酸住了我!
当然,不止诗歌,我的其他许多文字的核心也是在这种时候得到的,包括现在写的这些。因为这种缘故和缘分,我一直很怀想那段每天坐四趟公交车的时光,每当在街上看到那趟挂着“石马山??煤医”的招牌的墨绿色的公交车时,心里就感到特别亲切,总要注目一会。
德国古典诗人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这已经够人向往的了。如果,还诗意地乘公交,诗意地行走,那该是怎样的快乐和境界啊!从网上得知一个消息:北京、南京的一些地铁列车在一些显眼位置,都印制上了一些优美动人的现代诗歌,供乘客品读。我想,如果有一天,公交车也如此,哇塞,那么真是乘公交的最高境界了。(李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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