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人民品牌网-peoplepinpai.com
滚动新闻:     · 展领头羊风采 寻真草原味道——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羊业链高质量发展研讨会暨东乌草原美食文化北京行     · “匠星筑梦 非遗绽放”: 乡村工匠非遗进校园项目在红河县启动     · 关爱儿童发展 促进城乡融合 2024年乡村儿童发展论坛在京举行     · 落实金融强国战略 做好养老金融大文章——2024年清华五道口养老金融50人论坛成果发布会成功举办
  1. 首页
  2. 书画文体
  3. 内容

那些爱与黑暗的日子

 日期:2019-04-08 人气:21198 责任编辑:品牌小编 来源:商务金融网 www.peoplepinpai.com

  2017年3月的某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做完一些简单家务后泡了杯绿茶,坐书桌前随意浏览。家里很安静,妈妈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诵经拜佛,香雾袅袅,从楼上飘到楼下。我呼吸着熟悉的香味,心里蓦然打了个咯噔:昨晚,我竟然梦见下雪了。梦中,我独自站在雪地,到处是白茫茫一片,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心头只回响着一个空寂的声音:下雪了,好大的雪啊。然后,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走,双腿却像被像被风雪羁绊,怎么也使不上劲。雪越下越大,我一阵恐慌,眼看快要被无边的雪吞噬,梦醒了。

  梦见下雪意味着什么呢?记得某位作家在一本书里写道:人们很少梦见下雪,一旦梦见,则预示家里老人病重,或有丧事发生。

  我婆婆2016年去世;公公年迈体弱,每见我们一次就交代后事。除了为公公的身体担忧之外,我下意识抬头朝楼上瞧一眼,但是很快打消了心里产生的隐隐不安:妈妈身体硬朗,走路健步如飞,精神比我还好。再说,来美国前体检过,指标一切正常。所以,妈妈不会有事的。我如此安慰自己,暂时抛开这个梦给我留下的不安。

  那段时间,我的最新长篇正在微信连载。我在创作谈里提到,小说的第一部分素材直接取自我父母的亲身经历。 现在想来,老天首先安排这本书以如此方式,出现在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应该是有它特殊的用意吧。

  小说每天一章,连载后读者反响热烈,纷纷在留言栏抒发感慨。这也是我写作至今得到的最直接反馈。读者中有素未谋面的陌生者,也有音讯阻隔了几十年的街坊旧邻。有位童年玩伴以追忆的口吻写道:记忆中的你端庄、贤淑??????

  我追着妈妈问:他小时候就看出我贤淑了?我到底哪贤淑了?由“贤淑” 两字引发很多联想,越说越好笑,妈妈也被逗笑,最后我们两个笑着滚倒在床,好像又回到小时候那段清贫而充满欢乐的日子。

  就这样,因为长篇连载,我们沉浸在回忆中,做饭时讲,散步时也讲,讲累了就看着对方傻笑。这样开心的时光持续个把月,直到4月份,陪儿子去费城参加足球选拔赛。 大儿子正准备申请大学,喜欢踢足球的他,希望能考入美国大学足球队,所以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带他辗转各地参加选拔赛。那是4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们开车去费城,当天气温骤降,阴雨连绵,儿子全身都淋湿了。比赛完,我们打算带他去中国城吃火锅驱寒,谁知刚进城,映入我眼帘的竟是“殡仪馆” 三个黑体大字;接着又因为找不到停车位,车子转来转去,好像被施了魔咒,总是回到殡仪馆附近。

  从梦见下雪到殡仪馆,是命运借此暗示我什么吗?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思绪不宁。公公身体虽然虚弱,但还算稳定;妈妈的精神也出奇地好,每天忙碌在后院:种菜、施肥、浇花,拨野草、拣树枝,清扫枯叶等,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们后院草地直通一条沟壑,里面杂草丛生,妈妈寻思着在沟边种上一排松树,等松树长大既可当风景看又能作篱笆用。都以为她随口说说,谁知是真上心。六月份回国前,竟去一位老朋友家后院挖到六棵半米高左右的小针松,然后用纸盒装好,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四十分钟才到家;一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去沟边种植,等她将六棵小松树联排种好,才叫我出来观赏。

  至今,眼前仍不断闪回那张汗水淋淋的脸,汗水沾着泥土,顺她额头皱纹蜿蜒而下。一向爱美的她顾不上用毛巾擦一擦脸,眼里交织着自豪和得意的光问我:“怎么样?等过两年我再来,它们就跟我一样高了。今后你要有什么烦恼就跑到这里来,闻一闻松树的清香,心情会顿觉开朗的。”

  那天的阳光真好,小松树一棵棵随风轻舞,相互摩挲,似乎向妈妈点头致意,妈妈在太阳中笑得更开心了。她爱抚地用手挨个触摸,轻声说:“你们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啊。”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心里又是一个咯噔。我在她六月份回国后便格外关注这几棵松树,似乎它们的成长跟妈妈有着某种神秘联系。小松树刚开始好像也适应被移植的生活,枝叶舒展,没有出现萎黄迹象。和松树的健康相比,我们八月份带孩子回国过暑假时,却看到妈妈突然消瘦了,追究原因,她轻描淡写地用一句“夏天都这样” 暂时打消我顾虑。

  那两个星期,妈妈像以往一样亲自下厨做我们爱吃的家乡菜;陪我逛书店买书;给大儿子寻找足球场地;还冒着高温去我父亲老家,见了表哥和堂姐一家。席间,表哥提起我父亲往事,说到动情处,心里的伤感怎么也止不住,大家都忍不住流下眼泪,一场欢宴变成追悼。这些,是否都在冥冥中预演着我们即将来临的最后告别呢?

  我到底不放心,催促妈妈看医生,查找消瘦原因。妈妈说单位马上要体检,而她体检的日子就定在我回美国那天。

  那天,因为上海暴雨,很多航班被取消。我们困在浦东机场,着急地等待航班更新,终于,可以先飞北京,等到北京才知道,所有从北京直飞纽约的航班已取消。机场上到处是被迫滞留的旅客,地上、凳子上横七竖八躺满人。两个儿子累到虚脱,我们在二楼看到一家按小时收费的按摩床还有空位,赶紧买下让儿子休息。忙完这一切,才想起询问妈妈体检结果。

  给妈妈电话一直占线,拨了很久才通,却是姐姐。

  姐姐告诉我妈妈病情时,候机厅外暴雨正肆虐地吹打着玻璃窗,雷声隆隆, 震得我心惊肉跳。我紧紧捏着电话筒,心里的狂风暴雨已将我淹没,但仍抱一丝侥幸,是外面的雷声干扰了听力,妈妈不会有事,不会的。姐姐抽泣着问我:“要不要告诉妈妈实情?” “不能。我不回美国了,我马上回来。” 我昏乱地叫。我和姐姐相互在电话里不知哭了多久,姐姐率先恢复理智: 既然暂时不告诉妈妈,我突然返回必定让她起疑;还是按原计划回美国吧,姐姐说,等妈妈手术好了再过来照顾,到时理由也充分。

  我听从姐姐安排,回美国把家中事务处理好后立即重返。那时,妈妈已手术出院,在家静养。我们骗她说手术切除了发炎部分,进展非常顺利,今后只要按时吃药,很快就能痊愈。事实的真相却是:手术时医生发觉癌细胞已经扩散,根本没能采取任何措施。

  从2017年9月1号到10月20,整整五十天,我陪妈妈住回原来公寓。每天早上给她蒸红薯、山药、南瓜等粗粮;中午,姐姐买好菜回来烧饭。我们全部采用抗癌效果最强的食材,变着花样做一日三餐。这样的日子感觉又似回到过去,只是顺序颠倒过来了:换成我们照顾妈妈,亲手给她煮饭、洗衣、擦身。

  妈妈曾是剧团花旦主演,她的床底下有两只饼干盒子,里面收藏了很多年轻时的剧照。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双重贫乏的年代,这些剧照给我和姐姐黯淡的童年乃至青少年生活,带去过很多遐想和迷恋。如今装满旧照的盒子依然在,我们坐在太阳下一张张翻看,时光就这样在感慨和回忆中缓缓流淌。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那些抗癌食物及营养品发挥了效果,妈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三个星期后,主动要求去公寓附近的红梅公园散步;一个月后,提议去我们小时候居住的老街拜访旧邻。

  老街我在小说中曾多次提起:“这里是城市的死角地带,毗邻化肥厂、机械厂、啤酒厂和洋丁厂。居民大部分是来自这四家工厂的职工和家属,外加一些小商小贩。这里空气混浊,从工厂排出的废气污气还有毒气,无一例外汇聚上空。街上永远氤氲一条烟状的雾霾。” 那天,我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建筑中迷失了,不知道东西南北。妈妈用手朝远处运河一指说:“其他都拆了,就我们住的那条街没变,还是原样。”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底一阵激动,模糊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是啊,小街晃眼一看仍是记忆中模样,走进去才发觉高低不平的土路已变成平整干净的水泥地;妈妈原先工作过的厂职工宿舍仍在,几位老同事从低矮的屋檐下走出,一眼认出妈妈,惊喜地迎上前,争相回忆妈妈年轻时的风采。几户旧邻居也没搬,家里都重新装修了,有了现代化的抽水马桶和热水装置。住我们家隔壁的阿香妈已经八十六岁,依然精神矍铄,热情好客,硬把我们拉进家中叙旧,硬往我怀里塞花生和蛋糕。还有我小说中提到的裁缝夫妇仍住原处,年复一年地踩着缝纫机,为他人做衣裳。

  我和妈妈、姐姐曾经寄居的白房子已被邻居用来堆放杂物。房子年老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我站在窗前,踮起脚尖往里张望,依稀恍惚仿佛走进另一股时光隧道:妈妈正在教我和姐姐唱戏,年轻的我们微蹙双眉、眼里浮动泪花,用足劲学妈妈的唱腔和表情;从妈妈嘴里发出的戏文略带凄凉,它像一缕轻烟,正颤颤悠悠飘出窗外,浮动在老街上空,也浮荡进居民的梦境深处。

  那个寻访旧址的金秋之日是温暖的、令人感动的。告别时,众人依依不舍,一再邀请妈妈下次再来,妈妈开心地点头应诺,和每个人拥抱着说再见;她坐进出租车,探出身子对他们挥手,伸出去的手臂在空中长久地挥舞。我说,好了,妈妈,他们已经看不见了。妈妈不语,眼睛出神地凝视着窗外,我知道她又深陷进往事的回忆中了。

  妈妈是在文革中离开舞台的,那年三十岁不到,剧团解散了,她被下放到机械厂的维修车间做工人;那双曾经倾倒无数戏迷的兰花指,就此整天和油腻冰冷的机器打交道。两年后,父亲英年早逝,她的手又出工伤事故??????

  妈妈这辈子吃了很多苦,我每听外婆提起会心酸流泪,可妈妈从不抱怨,总是以积极向上的态度不断挑战自己:文革后,艺术的春天全面复苏,妈妈也被调入市文化馆,但因为右手食指残疾不能再上舞台,便转战幕后,悉心辅导基层业余骨干和艺术新秀;同时她还利用业余时间创作排演了三十几部故事小品,这些小品屡次在省、市比赛中斩获大奖。秋鹏和寒晓两位文友曾是妈妈当年组织的新故事笔会成员,得知妈妈生病,特意前来探望。

  我十八岁以前一心想考剧团,却在这条路上四处碰壁。现在回过头看,我对戏剧的热爱,多少是有点冲那层闪耀的光环而去。说到底,我和妈妈不一样: 妈妈心灵本身充满音乐和唱词,离开它们,生命会变得苍白。我呢,当我把全身心的热情转移到了文学上之后,才真正理解了妈妈对她专业的热爱和奉献。是妈妈在我最苦闷的青春岁月,鼓励我拿起笔创作;鼓励我静下心来 “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参加的第一个笔会是由妈妈策划的太 ?笔会。也是在那次笔会,我认识了一众文友,并和他们一见如故。后来,我们为事业和生存各奔东西,那时恐怕谁都没想到一别会是三十年吧?我们在寒晓的“密室” 里感怀,妈妈跟着一起聊到凌晨。她思路清晰、记忆生动,提起笔会一些人或事的细节,引发出阵阵欢乐的笑声,那一瞬间,我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接下来数日,每一天,我们都把它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般珍惜着,恨不能连妈妈呼吸过的空气也一并珍藏起来。妈妈对我们发出的任何提议都欣然应允,她的身体和精神以神一般的速度恢复起来,复诊时病状维持原样,没进一步恶化。当时预言妈妈只有3到6个月的医生深感不可思议,觉得妈妈很有可能创下奇迹,实现带瘤生存的梦想。

  复诊结果给予我和姐姐极大鼓舞,我们一致认为是乐观的情绪起了关键性作用,决定对妈妈继续封锁病情,继续用食疗和中药助她康复。就这样,半年过去,妈妈体重增加,脸色红润,又开始健步如飞了。她积极报名参加老年文体活动和旅游项目:安微、江西等名胜古迹都留下她容光焕发的身姿,我一颗吊着的心这才渐渐放下,将思想集中到新一轮的创作中去。

  2018年秋,我接到由江苏省作协、南京大学和文学院联合举办的“首届华语作家到访计划” 邀请,入驻计划为期一个月。时间有些长,但考虑离家近,可以顺道探望妈妈,又可以和学院的作家老师们近距离交流,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妈妈听到消息非常开心,一再嘱咐我好好珍惜这次机会,把工作做好。那时,乐观的我怎么可能想到,命运让我这个时候回国,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安排呢?

  报到前我先回家住一个晚上,妈妈替我准备好干净床铺,床头边,放着两本我最喜欢的作家的新书。她开心地说:“看看,这本还有签名,我排了老长的队才等到的呢。” 妈妈喜欢给我买书,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了三十多年。每看到一本好书,会帮我买了收好;每次回国,我们母女的头等大事是去书店买书。记得有次在新华书店,我们挑了好多折价书,各捧一大堆,兴高采烈出来,却遭到一年轻女孩奚落:“有病吧?买这么多书。” 女孩一句“有病”让我们乐半天,也感慨半天。

  我手里捧着妈妈好不容易为我得到的新书,扉页上,是我文学偶像那龙飞凤舞的签名,换作平时肯定会开心尖叫;可不知为何,想起女孩那句“有病,” 想起妈妈拖着病痛的身体为我排队等候,只因为我说过喜欢这个作家的书,心里便酸酸的想哭。我没敢和妈妈对视,迅速转过身,抹掉了溢出眼眶的泪。

  手机发出一阵阵信息提示:新加入的两个作家群,因为即将到来的活动变得热闹纷呈:来自学院老师的仪式开启预告、以及作家朋友的热情问候等,一波接着一波,充斥屏幕。我被群里的热情传染,第二天一早匆匆和妈妈告别了。妈妈送我到楼下时说:“不要牵挂家里,不要总想着回家。我很好。你放心去吧。” 妈妈站在晨光里朝我挥了挥手。

  那个上午,我坐在开往南京的高铁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回首对文学始终不变的信仰和坚持,以及一路走来家人的包容、理解和支持,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落日天涯》2006年由上海文艺出版出版,在后记里,我提到妈妈在美国帮我带孩子的种种艰辛和付出。这么多年,为让我有更多安静的时间写作,妈妈随叫随到,尽所有努力帮我带孩子料理家务,免除我后顾之忧。除此,妈妈还是我的铁杆“闺蜜” 和忠实“粉丝”,她分享着我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以及我写作事业上的成功和挫败。我每发一篇文章,她都当宝贝般收好。所有关于我的一切:大到一本书、一本杂志,小到一行我随手写下的文字,或一个我早遗忘的地址等,都被她如数家珍般藏着。九十年代末我还没有学会电脑打字,小说都是手写在练习薄上寄回国,然后再由妈妈抄写到方格稿纸上,代我寄往各杂志社。2017年我在家那段日子,整理她抽屉时,看到那些被编辑退回的稿件,回想妈妈抄写稿件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唉,妈妈呀。我的眼眶又湿润了。我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窗外阳光灿烂,在那些浮动的光和影之间,妈妈的脸忽隐忽现:她眼神疲惫,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健康,不过,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被接下来新鲜精彩的喧哗淹没了。

  在为期一个月的活动中,主办方安排先去徐州等地采风。我每天给妈妈发照片,跟她分享美景美食的同时也分享我收获的友谊。时间在快乐中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采风最后一站:苏州吴江的蚕丝之乡震泽。

  最早知道震泽,是通过唐代诗人陆龟蒙的诗句。“尽趁晴明修网架,每和烟雨棹缫车。” 他在一千多年以前,就以此诗形象地描绘了震泽桑蚕人家日出劳作的场景。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古镇,很快被它“丝” 情浓郁的魅力吸引。姐姐来电话时,我们正在丝绸博物馆参观。 我兴致盎然地坐在一台古朴的木头绣花架前,模仿刺绣动作;文友举起手机,极有耐心地替我寻找最佳摄影角度,就在那时,手机响了。

  姐姐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快回来吧,妈恐怕不行了。” 我紧紧捏着手机,怎么可能?昨天才和妈通话,她还说准备给老年吟诵班写个小品。怎么会?姐姐后来又说些什么我一句没听进。自从妈妈被诊断癌症晚期,我和姐姐每天如履薄冰,来自妈妈的任何一点健康都让我们欣喜万分。妈妈的身体也恢复神速,几乎和常人无疑。是不是我们高兴得太早?其实病魔从未远离,一直蹲伏在黑暗中伺机出击,终于,它战胜了我们,要把妈妈从我们身边夺走了?

  我浑身发抖,两耳嗡嗡直响,脑袋不断回响那句:“妈恐怕不行了。 妈恐怕不行了。” 我脚步错乱,慌不择路,在博物馆盲目寻找出口。陪同参观的曹老师和省作协的清越老师得知我情况后,支持我尽快赶回。她们在网上浏览车次,最快有下午4点的票,但要从苏州出发;接着又四处联系能送我去苏州站的司机。

  从震泽到苏州开车需一个多小时,出发时已经2点30分,可以说是卡着时间分分秒秒不能耽搁。车子一路飞驰,快进苏州时,却被堵在半道。送我去车站的师傅非常着急,不时通过手机查看路况,得一空隙便将车开得飞快。终于,我们提前十分钟抵达车站,他又帮我提行李,送我到入口处,一再叫我路上小心。“谢谢,谢谢。”我喃喃说着,就此匆匆告别震泽,告别了这些给我帮助和安慰的老师和朋友们。

  傍晚,我风尘仆仆赶回,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一颗心在胸腔内慌乱地跳动,同时又怀抱一丝希望,但愿这一切是虚惊一场,妈妈不会有事的,昨天还在电话里跟我说要写小品呢。一定是姐姐虚张声势,或者是妈妈想我了,和姐姐一块合伙骗我回来?

  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又急又怕,冲进病房,被妈妈枯槁的形容吓坏了:才两个星期不见,妈妈仿佛换了个人,她直僵僵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双颊深陷,身上、鼻子里插着各种抢救用的管子;床头边一架测量血压和心脏的仪器,不时发出令人揪心的报警声。我使劲咬自己嘴唇,怀疑这是一场噩梦。我将求救的目光转向姐姐,姐姐已经哭得双眼红肿,后来告诉我说,妈妈跟我通完电话精神还很好,晚上突然高烧不止,接着所有癌症晚期症状:黄疸、腹水、胆管堵塞、疼痛等一夜爆发。我来前刚做胆管支架手术。“有人做完支架还能再活十年呢。” 姐姐最后一句话又给我希望。我扑倒在妈妈床前,不停地揉搓着她冰冷的双手,安慰她说:“妈妈,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这就是一个小手术,不过是一个小手术而已。”

  妈妈在我的哭泣声中缓缓睁开眼,声音微弱地问:“你怎么回来了?那边会议结束了?” 接着,责怪姐姐不应该告诉我、影响我工作。看到我,妈妈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眼里又燃起生的渴望。接下来两天,妈妈积极配合医生治疗,稍有好转便催我返回南京:“你快回去,别担心我,一个小手术,很快就能出院的。”

  是的,胆管支架是一个只需十分钟的小手术,幸运的话,预后情况良好, 还能多活几年。我们幻想着妈妈还会像2017年那样,手术后休养一段时间,又能够正常吃饭、睡觉、甚至健步如飞。可是,医生的一纸病危通知撕碎所有幻想:妈妈的情况很不乐观,癌细胞已全面扩散,正在疯狂反扑。支架放进去一个星期没到又全部堵死,接着再做一个支架,然后穿刺??????

  妈妈再也没能走出医院。她在病床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受折磨的三个月,于2019年1月14号凌晨1点离世。这个时间应该是世界上最安静的时刻吧,我和姐姐守在她身边,仿佛回到小时候,我们母女仨围坐在一起,听她讲年轻时那点点滴滴的往事。

  妈妈去世后的一个月,美国这边下了场大雪。妈妈种植沟边的六棵小松树,最后只存活一棵,它正像守卫的战士般,傲然屹立在风雪中,替妈妈站岗,帮我们看家护园。

  雪绵绵密密下着,我躺在沙发上,耳边回荡着妈妈那天种植松树时说的话,手里捧着装满妈妈剧照的饼干盒子,一张张翻看,泪水干了又湿。 自从妈妈去世,白天黑夜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她。这个午后,妈妈又来看我了:她身穿一袭白底印花的上海旗袍,腰边系一条白色丝绸手帕;头发烫成长波浪形状,鬓边还插着一朵白兰花,我看呆了,妈妈好像是从旧照片里走了出来。她朝我笑了笑,像以往一样说出去散会步,很快回来。妈妈就这样带着一身的白兰花香气出门了。

  妈妈喜欢散步,因为散步,认识好几位来美国帮带孩子中国老人,偶尔,被朋友请回家小坐,回来时胳膊上便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些新鲜菜蔬。我好像又看见她从塑料袋取出两只鲜红的番茄或一条嫩绿的黄瓜,献宝似地送到我面前。

  可是这天,我在梦里望眼欲穿也等不见她回家的身影。我站在窗前怅望,听着一个声音说:妈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声音直击内心,瞬间崩溃泪流:我,原来已经是一个没有妈妈的人了。(王琰)

  写于2019年清明前


人民品牌网 www.peoplepinpai.com ),是以新闻为主的大型网上信息发布平台,权威性、及时性、多样性和评论性为特色,在网民中树立起了“人民媒体、大众网站”的形象。

00

热点聚焦
新闻推荐